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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的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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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的话》序

《侏儒的话》未必能表达我的思想。它只不过是使人不时得以观察我的思想变化罢了。与其说它是一根草,倒不如说是一茎藤蔓——而这茎藤蔓也许在长着几节蔓儿。

太阳之下无新事,这是古人一语道破了的。但是无新事并非单只在太阳之下。

根据天文学者的学说,赫拉克勒斯星座发射的光,到达我们地球需要三万六千年。但是,就赫拉克勒斯星座来说,它也不能够永远闪射光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像一堆冷灰一样,失掉了美丽的光辉。不仅如此,死也始终孕育着生。失掉了光辉的赫拉克勒斯星座彷徨在天际,一旦有了恰当的时机,就又会变成一团星云。于是一颗颗新星又陆续在那里诞生了。

和宇宙之大相比,太阳不过是一星磷火而已,何况我们地球。但是在遥远的宇宙之极,银河近旁所发生的事,实际上与这个泥团上所发生的事并没有两样。生死在运动法则之下,是在不断循环着的。我想起这些事,不禁对散落在天际的无数星星,也会寄予不少的同情。不,我觉得闪烁着的星光,也在表达着和我们同样的感情。在这一点上诗人最早高唱了这一真理:

细砂般的

数不尽的星,

有颗向我眨眼睛。

然而,星星也许并不像我们那样,经历着颠沛流离——虽然它们也许是会寂寞的。

鼻子

如果克莉奥佩特拉(1)的鼻子是歪的,世界的历史也许会因之而发生变化。这是大名鼎鼎的帕斯卡(2)的警句。然而情人大都是不顾真相的。喏,我们的自我欺骗,一旦陷入爱情,就会成为最彻底的自我欺骗。

安东尼也不例外,假设克莉奥佩特拉的鼻子是歪的,他大概会尽量不去看她的。而在不得不看那歪鼻子的情况下,也会采其他之所长,补其所短的吧。说起其他的所长,那么就普天下我们的恋人来说,能具备很多长处的女性,肯定是一个也没有的。安东尼也必然和我们一样,从克莉奥佩特拉的眼睛啦,嘴唇啦,找到绰绰有余的补偿吧。另外再加上“她的心灵”!实际上我们所热爱的女性,古往今来都是无穷无尽优美心灵的所有者。不仅如此,她的服着啦,或者她的财产啦,还有她的社会地位啦——这些都会成为她的长处。如举更为甚者,以前被某名士所爱之事,甚至风言风语的谣传,也可算作长处之一的。而那克莉奥佩特拉,不就是充满了奢华和神秘的埃及的最后一代女王吗?只要是在香烟袅袅中,王冠珠宝闪着光辉,并且戏弄着莲花,那么鼻子多少歪些也不会被别人看出来,何况安东尼的眼睛呢!

我们这种自我欺骗并不只限于一种恋爱。除去我们的某些差异,我们大抵都是按照自己的欲求对种种真相加以涂改的。拿牙科医生的广告牌子来说,映入我们的眼帘的,与其说是广告牌子本身的存在,倒还不如说是希望有一个广告牌子的愿望——再进一步说,不是由于我们牙痛吗?尽管我们的牙痛和世界历史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这种自我欺骗,对于想熟悉民心的政治家,对于想熟悉敌人的军人,或者对于想熟悉经济情况的实业家等等,都必然会产生的。我不否认对这个加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时我也承认统辖百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然而,一切热情都容易忘记理性的存在。“偶然”可以说是神意。这样,我们的自我欺骗应该是左右世界历史的最持久的力量也未可知。

总之,两千余年的历史并不是由一个渺小的克莉奥佩特拉的鼻子来左右的。倒不如说是由大地之上到处存在着的人们的愚昧来左右的。实在可笑——其实是由人们庄严的愚昧来左右的。

修身

道德是方便的异名,和“左侧通行”相似。

道德给予的恩赐是时间与劳力的节约。道德给予的损害是整个良心的麻痹。

盲目地反对道德的人,是缺乏经济观念。盲目地屈从道德的人,不是胆怯就是懒汉。

支配我们的道德,是流毒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封建时代的道德。我们除了遭受损害之外,几乎没有蒙受任何恩惠。

强者可能是蹂躏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强弱之间的人。

道德常常穿着旧服装。

良心并不像我们的唇须那样随着年龄而生长。人们为了有良心,还需要若干的训练。

一个国家十分之九以上的国民,一生都不具备良心。

我们的悲剧是因为年轻,或者因为训练不足,以及在把握住良心之前,遭受到无耻之徒的非难。

我们的喜剧是因为年轻,或者是因为训练不足,在遭受无耻之徒的非难之后,好容易才把握住良心。

良心是严肃的趣味。

良心也许创造道德。可是道德却连良心的良字也未曾创造过。

良心也和一切趣味一样,为病态的爱好者所掌握。这种爱好者十之八九是聪明的贵族或富豪。

好恶

我们像喜爱陈酒那样,喜欢古老的快乐主义。决定我们的行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我们的好恶,或者是快乐与不快乐。我只能这样想。

那么我们为什么在寒冷刺骨的天气里,见到行将溺死的幼儿,要主动地下水去拯救呢?因为拯救是一种快乐。那么躲避下水的不快乐和拯救幼儿而得到快乐,是根据什么尺度呢?是选择更大的快乐。然而肉体的快乐与不快乐和精神的快乐与不快乐,是不应该依据同一尺度来衡量的。不,这两个快乐与不快乐并不是完全不相容的。倒不如说就像咸水与淡水一样,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现在没有受过精神教养的京阪(3)地区的绅士诸君,喝过甲鱼汤之后,以鳝鱼下饭,不也算作无上的快乐吗?而且从寒冬游泳可以看出,水和寒冷也存在着肉体上的享乐。对这方面的情况表示怀疑的人,可以想想被虐狂的处境好了。那该诅咒的被虐狂是这种肉体上快乐与不快乐在外表上的倒错,又加上了习以为常的倾向所致。基督教的圣人们有的喜欢十字架的苦行,有的爱在火中殉教,我相信他们大概都患上了被虐狂。

决定我们的行为的,正如古代希腊人所说,只能是好恶。我们应该从人生之泉中汲取最大的滋养。“切勿像法利赛人(4)那样摆出一副悲哀的面孔。”耶稣不是也这样说过吗?贤人毕竟能使蔷薇花在荆棘之路上盛开。

侏儒的祈祷

我是个只要身穿彩衣、献筋斗之戏、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乐的侏儒。祈愿让我如愿以偿。

祈愿不要让我穷得一粒米也没有。祈愿也不要让我富得连熊掌都吃腻了。

祈愿不要让采桑农妇都讨厌我。

祈愿也不要让后宫美女都垂青于我。

祈愿不要让我般的愚昧到莠麦不分。祈愿也不要让我聪明到明察星象。

祈愿更不要让我成为英武勇敢的英雄。我现在每每在梦中达难攀之峰顶,渡难越之海洋——也就是在做着使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的梦。每当出现这种梦境,我并不觉得可怕。我正苦于像和龙搏斗似的与梦搏斗。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让我产生想做英雄的欲望,保护这个无力的我吧!

我是个只要被这新春的酒灌醉、吟诵这金缕的歌、过上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乐的侏儒。

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并没有因为文明而没落下去,应该说文明倒使神秘主义有了长足的进步。

古人相信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相信《创世记》。而今天连中学生也相信是猴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相信达尔文的著作。就是说在相信书本上,今人和古人没有差别。并且古人至少还看《创世记》。今人除了少数专家外,虽没有读达尔文的著作,却恬然地相信这个学说。相信猴子是祖先,并不比相信耶和华吹过气的尘土——亚当(5)是祖先更富于光彩。然而今人皆以这种信念而心安理得。

这不是进化论。连地球是圆的,真正知道的人也为数极少。大多数人被潜移默化,一味相信是圆的就是了。如果问为什么是圆的,那么事实上上愚至总理大臣,下愚至小职员,没有谁能回答得出来的。

可以再举一个例子。现在没有人像古人那样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还经常听到有人说看到了幽灵。那么为什么不相信这种话呢?因为看到幽灵的人是受到迷信的束缚。那么为什么被迷信吸引住了呢?因为看到了幽灵。今人这种理论,只不过是所谓的循环论法罢了。

何况,核心问题正是建立在信念上。我们的理性不借助于耳朵。喏,只有超越理性的什么东西才借助于耳朵。是什么东西呢?——我在谈到什么东西之前,连恰如其分的名字都没有找到。如果勉强起个名字的话,蔷薇啦,鱼啦,蜡烛啦什么的,都是运用象征。拿我们的帽子作譬喻好了。就像我们不戴插着羽毛的帽子而戴着软帽和礼帽那样,相信祖先是猴子,相信幽灵不存在,相信地球是圆的。认为这是谎言的人,想想爱因斯坦博士和相对论在日本受欢迎的情况好了。这是神秘主义的集合。是不可理解的庄严的仪式。为什么那么狂热,连改造社的社长先生(6)恐怕也不知道。

就是说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既不是斯威登堡(7),也不是柏麦(8)。事实上是我们文明的子民。同时我们的信念并不是用来装饰三越的橱窗的。支配我们信念的东西常常是难以捕捉的时髦。或者是近似神意的好恶。实际上,认为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猴子,多少也给了我们些满足。

自由意志和宿命论

不管怎么说如果相信宿命,由于罪恶的不复存在,惩罚的意义也随之丧失,从而我们对罪人的态度必然宽大。反之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于责任观念的产生,就会摆脱良心的麻痹,从而对我们自己的态度必然会严肃起来。那么遵从哪个好呢?

我愿平静地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论;或者说一半怀疑自由意志,一半怀疑宿命论。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难道不是根据自己背负的宿命论,才娶了我们的妻子吗?同时我们难道不是根据赋予自己的自由意志,才没有去买妻子需要的外褂和衣带吗?

不只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论,神与恶魔、美与丑、勇敢与怯懦、理性与信仰——其他一切处于天秤两端的,都应该采取这种态度。古人把这种态度叫作中庸。中庸就是英文的good sense。根据我的见解,如果不依靠good sense,那就什么幸福也不会得到。即便能得到,也只不过是炎炎赤日下守着炭火,大寒之时挥着团扇的那种硬着头皮享受的幸福而已。

小儿

军人近乎小儿。喜爱英雄的姿态,喜爱所谓光荣,现在在这儿没有必要去谈它。尊重机械般的训练,重视动物般的勇气,那也只是在小学才能看到的现象。肆无忌惮地屠杀,更是和小儿没有差别。特别和小儿相似的,是一受喇叭和军歌的鼓舞,就不问是为什么而战,欣然对敌。

因此,军人夸耀的东西,必然和小儿的玩具相似。绯色皮条的铠甲和镐形的头盔并不适合成年人的趣味。勋章也是一样——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很难理解的。为什么军人不在酒中醉,而挂着勋章在跨步前进呢?

武器

正义和武器相似。武器只要是出钱,敌人也好,我方也好,都可以买到。对正义只要是讲出道理来,敌人也好,我方也好,也都可以买到。自古以来“正义的敌人”的名字,像炮弹似的在打来打去。然而由于在修辞上的欺骗,到底谁是正义的敌人,还没有见到搞清楚的例子。

日本工人只因为生为日本人,就被命令离开巴拿马(9)。这是违背正义的。据报纸的报道,当然应该把美国叫作“正义的敌人”。但是中国工人单单因为生为中国人,就被命令离开千住(10)。这也是违背正义的。根据日本报纸的报道——不,日本两千年来经常是“正义的一方”。正义似乎从来也没有和日本的利害发生过一次矛盾。

武器本身并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武人的伎俩。正义本身并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煽动家的雄辩。武后不顾人天,冷酷地蹂躏了正义。然而当李敬业之乱起,她读骆宾王的檄文时,也不免面有失色。“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两句诗,是只有天才的政治鼓动家才能讲得出来的至理名言。

每当我翻看历史,就不由得想起游就馆(11)。在古老的幽暗的廊子里,陈列着种种正义。似青龙刀者大概是儒教传授的正义。似骑士之矛者大概是基督教传授的正义。这里还有很粗的棍子,大概是社会主义者的正义。那里有挂着穗子的长剑,大概是国家主义者的正义。我一边看这些武器,一边想象着几多的战斗,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幸运,就我的记忆所及,我还从来不曾想拿起这些武器中的任何一件。

尊王

这是十七世纪法国的故事。有一天,duc de bourgogne(12)问abbé choisy(13)这样一件事:查理六世已经神经错乱,为了婉言把这个意思告诉他,怎么说才好呢?阿贝马上回答说:“要是我就这样直说:‘查理六世,你神经错乱了!’”阿贝·肖瓦兹把这个回答当作自己平生的冒险事件之一,后来也一直引为自豪。

十七世纪法国有这样的逸话,可以说是富有尊王精神。但是二十世纪的日本富有的尊王精神,并不亚于当时的法国。诚然——不胜欣幸之至。

创作

艺术家大概总是有意识地在创作自己的作品。然而从作品本身来看,作品的美丑有一半存在于超过艺术家的意识的神秘世界。一半吗?或者说一大半更好。

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不怕提问,但怕作答。我们的思想总是不免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出来。一刀一拜(14)这种古人的小心翼翼,难道不就表示了对这种无意识的境界的畏惧吗?

创作经常是冒险。归根结蒂尽了人力之后,除了听天由命,别无他法。

少时学语苦难圆,

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

三分人事七分天。

赵瓯北(15)的《论诗》七绝,也许道出了这种看法。艺术是带有莫测高深的可怕的东西的。我们如果贪婪金钱,或者沽名钓誉,以及为病态的创作欲所折磨,可能就产生不了同这种无聊的艺术作格斗的勇气。

鉴赏

艺术鉴赏,是艺术家本人和鉴赏家的合作。可以说鉴赏家只不过是把一个作品当作题目,在从事他自己的创作的尝试。因此在任何时代都保持着声誉的作品,必然具备种种可能鉴赏的特色。然而具有种种可能鉴赏的意思,正如阿那托尔·法朗士所说,由于随处都存在着暧昧,也不是轻易就能解释得了的。毋宁说像庐山群峰,具有从各个方面都能鉴赏的多面性。

古典

古典作家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我们——或各位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为他们死了。

幻灭的艺术家

有一群艺术家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也不相信良心这种东西。只是像古代苦行者那样以一无所有的沙漠为家。在这个意义上诚然是可怜的也未可知。然而美丽的海市蜃楼只产生在沙漠的上空。对一切人生诸事幻灭的他们,在艺术上大抵还没有幻灭。不,只要说起艺术来,常人一无所知的金色的梦会突然在空中出现。事实上他们得到了意外的幸福的瞬间。

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论谁也办不到。同时对任何表现都不自我告白,也办不到。

卢梭是喜欢告白的人。然而在《忏悔录》中我们并没有发现赤裸裸的他自己。梅里美是嫌恶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龙巴》里不是也在隐隐约约地谈他自己吗?总之,告白文学和其他文学之间的分界线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

——致石黑定一(16)君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如果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命令他去参加赛跑,也不得不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我们在娘胎里的时候,大概就在学处世之道吧?也许是过早离开了娘胎,踏进了大竞技场般的人生。当然没有学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别人后边。因此,我们是不可能不负创伤地走出人生的竞技场的。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以前人之足迹,为君之鉴。”然而,哪怕就是看过成百名游泳选手或上千名赛跑运动员,既不会很快地学会游泳,也不会很快地学会赛跑。不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过水,赛跑的人也无一例外都在竞技场弄得浑身泥土。你看,就连世界有名的大多选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愁眉苦脸吗?

人生和疯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气愤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自杀倒确实是一种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创伤去搏斗。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

某自卫团员的话

好,那么就走上自卫的岗位吧。今天夜里的星在树梢头闪着清爽的光辉,微风徐徐吹过。来呀,在这藤椅上躺下来,在一根马尼拉烟卷上点着火,整夜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警戒着吧。如果喉咙干渴的话,你就把水壶里的威士忌倒点喝好了。幸好衣袋里还剩了点巧克力糖。

你听!高高的树梢好像有窝里的鸟儿在闹。鸟儿大概不知道这次大地震(17)的困难。可是我们人的衣食住都成问题了,尝到了一切苦头。不,不只是衣食住,由于连一杯柠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这种所谓的两脚兽,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动物啊。由于我们丧失了文明,只能像风前蜡烛那样捍卫着毫无保证的生命。你看!鸟儿已在静静地睡着。这不知道羽绒被和枕头的鸟儿哟!

鸟儿已经静静地睡着了,睡梦也许比我们更甜,鸟儿只生活在现在,然而我们人类还得生活在过去和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必须尝尽悔恨和忧虑的痛苦。特别是这次的大地震,给我们的未来投下了多么大的凄凉的阴影啊!东京被烧毁了,我们被今日的饥馑所折磨,同时也为明天的饥馑而受苦。鸟儿幸而不知道这个痛苦。不,岂但是鸟,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们人。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他更愿意做蝴蝶。说起蝴蝶来——那么你看看那蚂蚁吧!如果幸福仅仅是指没有痛苦的话,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幸福。但是我们人懂得蚂蚁所不懂得的快乐。蚂蚁可能没有由于难产和失恋而自杀之患。然而,会和我们一样有欢乐的希望吧?我现在仍然记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阳旧都,对李太白的诗连一行也不懂的无数蚂蚁真是可怜啊!

但是叔本华——哦,哲学见鬼去吧!我们确实和进入这个领域的蚂蚁没有多大差别。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么应该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着我们的痛苦。我们应该互相同情。何况喜好杀戮——尤其是把对手绞死,这比在辩论中取胜要简单。

我们应该相互同情。叔本华的厌世观给我们的教训不就是这个吗?

好像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了,星星照样在头上闪耀着清爽的光辉。来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块巧克力。

地上乐园

诗歌里常常歌颂地上乐园。但是,我深以为憾的是不曾记得我想在这种诗人的地上乐园里住住。基督教徒的地上乐园终归是寂寞的全景画。黄老学派(18)的地上乐园也只不过是荒凉的中国饭馆罢了。何况近代的乌托邦——使威廉·詹姆斯(19)也为之发抖,这事现在也许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我梦想中的地上乐园,既不是那种天然的温室,也不是兼作学校的粮食和衣服的配给所。只要是住在这里,双亲在孩子成人的时候就必定要死掉的。其次,兄弟姊妹纵令有可能生作坏人,可绝不会生作傻瓜,所以绝不会彼此添麻烦。还有,女人一旦结了婚,就会变成驯顺的化身,以便怀孕畜生的灵魂。还有,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按照两亲的意志和感情,一天要数次成为聋子、哑巴、窝囊废和瞎子。还有,甲的朋友不能比乙的朋友穷,同时乙的朋友也不能比甲的朋友有钱,相互以夸耀对手而感到最大的快乐。还有——以此类推好了!

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地上乐园,这是挤满世界的善男善女的乐园。只是古来的诗人、学者从没有梦见过这种金色的冥想之中的光景。没有梦见这个倒不是什么怪事。不过能够梦见这种光景,那就会充满了真实的幸福。

附记:我的外甥梦想买伦勃朗的肖像画。但是他并不梦想能拿到十元零用钱,因为十元零用钱充满了真实的幸福,他简直承受不起。

暴力

人生经常是复杂的。要使复杂的人生简单化,除暴力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长着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比起争论来,更喜欢杀人。

但是,权力终归是取得特权的暴力。我们为了统治人,暴力也许经常是必要的,或者也许没有什么必要。

“人性”

我的不幸是没有崇拜“人性”的勇气。不,我经常对“人性”感到轻蔑,那是事实。但是又常常对“人性”感到喜爱,那也是事实。是喜爱吗?——和喜爱相比,也可能是怜悯吧!但总之,如果不能被“人性”所动,那么人生最终将变成不堪忍受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终于发疯,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斯威夫特在发疯稍前,看着枝头枯萎的树,嘟嘟囔囔地说:“我很像那棵树。从头先死。”每当我想起这则逸话,总是为之战栗不已。我为没有生作斯威夫特那种头脑聪明的一代鬼才而暗自感到幸福。

柯树叶

获得完美的幸福是仅仅给予白痴的特权。不管是怎样的乐观主义者,也不会总是笑容满面。不,如果真的允许乐观主义存在的话,那只能说对幸福该是多么绝望了。

竹筒盛饭在家时,

柯叶盛饭旅途中。(20)

这并不只是歌咏了行旅中的情怀。我们经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它们调和起来。学者会给这种柯树叶起各种各样的美名。但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的话,那么柯树叶总归还是柯树叶。

慨叹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比主张盛饭用的柯树叶,确实值得尊敬。但是把作为柯树叶的柯树叶和一笑了之相比,也许无聊,至少不厌其烦地重复生涯里同一的慨叹,是滑稽的,同时也是不道德的。事实上伟大的厌世主义者也不总是愁眉苦笑。就是得了不治之症的莱奥巴尔狄(21),有时对着半死的蔷薇花,脸上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追记:不道德是过分的异名。

佛陀

悉达多(22)悄悄离开王城后,苦行了六年。六年苦行的缘由,是由于极度奢华的王城生活的罪过。其根据之一是拿撒勒木工的儿子(23)只断食了四十天。

悉达多让东匿(24)执马辔,偷偷逃出了王城。他的思辨性格经常使他陷入忧郁中。当他偷偷地逃出王城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的,实际上是未来的释迦牟尼呢,还是他的妻子耶输陀罗呢,也许不容易判断出来。

悉达多六年苦行之后,在菩提树下达到了正觉(25)。他的成道的传说,证明了他是怎样支配了物质精神。他首先水浴,其次吃乳糜,最后与传说中的难陀婆罗的牧牛少女谈话。

政治的天才

人们以为古来的所谓政治天才是把民众的意志变成自己的意志,但是,这也可能是正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把他自己的意志变成民众的意志。至少可以说那使人相信是民众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好像也兼有演员的天才。拿破仑说:“庄严和滑稽仅只一步之差。”与其说这句话是帝王的话,倒不如说是名演员的话更相称。

民众是相信大义的。但是,政治天才常常是对大义连一文钱也不舍得牺牲的。只是为了统治民众才不得不用大义的假面具。然而一旦使用了,那就会永远也扔不掉大义的假面具。如果强行扔掉的话,不论怎样的政治天才也一定会突然死于非命。就是说帝王为了王冠,自然而然地也接受了它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剧必定也兼有喜剧。譬如兼有戴着古代仁和寺和尚的鼎舞的那种《徒然草》(26)的喜剧。

爱情比死更坚强

“爱情比死更坚强”,这是莫泊桑小说里的一句话。然而,普天之下比死更坚强的并不只是爱情。譬如吃一块伤寒病患者的饼干,明知会死的,就是食欲比死更坚强的证据。食欲之外一一举例的话,爱国主义啦,宗教感情啦,人道精神啦,利欲啦,名誉心啦,犯罪的本能啦——当然还有许多比死更坚强的东西。总之一切热情都会比死更坚强(当然对死的热情是例外)。并且爱情在这些东西里,是否就特别比死更坚强,也不能贸然断定。乍一看,就是把比死更坚强的爱情看得很容易时,实际上支配我们的也是法国人所谓的包法利式(27)的精神幻觉。我们是使自己成为像传奇里的恋人那样幻想着的包法利夫人以来的感伤主义。

地狱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地狱带来的痛苦并不违背一定的法则。譬如饿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饭,饭上却燃着烈火什么的。但是,人生带来的痛苦,不幸的是并不这么简单。如果想吃眼前的饭,既有可能燃着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轻而易举地吃到嘴。不仅这样,轻而易举地吃了之后,既有可能患肠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轻松愉快地得到消化。不论什么人要顺应这种没有法则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坠入地狱里去,我转瞬之间准能抢到饿鬼道的饭。何况只要能在针山血海住上三两年,也会习惯起来,谅也不会特别感到跋涉之苦。

丑闻

公众是喜欢丑闻的。白莲事件(28),有岛事件(29),武者小路事件(30)——公众会从这些事件里得到多么无限的满足啊。那么公众为什么喜欢丑闻——特别是社会上知名人士的丑闻呢?古尔蒙(31)这样回答说:“因为这样一来,自己所隐瞒的丑闻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了。”

古尔蒙的回答很正确。然而,也并不完全如此。连丑闻也不会发生的俗人们,在所有名人的丑闻中,发现了他们为怯懦辩解的最好的武器。同时发现了树立他们实际上不存在的优越性的最好的垫脚石。“我不是白莲女士那样的美人,但是比白莲女士贞洁。”“我不是有岛那样的才子,但是比有岛更了解世情。”“我不是武者小路实笃那样……”——公众这么说过之后,大概就像猪那样幸福地睡熟了。

天才的另一面是具有引起引人注目的丑闻的才能。

舆论

舆论常常是一种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种娱乐。好比使用新闻记事来取代手枪。

舆论值得存在的理由,仅是带来了对舆论加以蹂躏的兴趣。

敌意

敌意并不选择寒冷的地方。感觉适度时最快慰并且在保持健康上不论对什么人都是绝对必需的。

乌托邦

产生不出完美的乌托邦的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不能改变人性,就不可能产生完美的乌托邦。如果改变了人性的话,就会使人觉得人们向往的完美的乌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危险思想

准备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就是危险思想。

具有艺术气质的青年发现“人性之恶”,通常比任何人都要晚。

二宫尊德

我记得小学课本里对二宫尊德(32)的少年时代曾大书特书。贫穷家庭出身的尊德,白天帮着干地里的活,夜里打草鞋,既和大人一样干活,又顽强地不断地自学。这故事和一切树立雄心大志的故事一样——也就是说,和一切通俗小说一样,是很容易使人感动的。实际上不到十五岁的我,在因尊德的奋发的气度大为感动的同时,甚而觉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没有生在尊德那样贫穷的家庭里……

然而,这个立志故事,在带给尊德荣誉的同时,当然也使尊德的双亲蒙受不名誉。他们没有在教育上给尊德一点点方便。不,毋宁说倒给他造成了重重障碍。作为双亲的责任,这分明是耻辱。但是,我们的双亲和老师天真到忘记了这个事实。尊德的双亲喝酒或者赌博都可以。问题只是尊德,是经历千辛万苦不废自学的尊德。我们在少年时期就必须养成尊德那样勇敢的意志。

我对他们的利己主义有些感到惊叹。的确,对他们来说,像尊德那样身兼男仆的少年,是最可心的儿子了。不仅如此,将来博得了荣誉,大大显赫了父母的名声,那就更是好上加好的最可心的儿子了。但是不到十五岁的我,在因尊德的气度大受感动的同时,甚而觉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没有生在尊德那样贫穷的家庭里。正如戴着镣铐的奴隶希望有更大的镣铐一样。

奴隶

所谓废止奴隶,只是废止作为奴隶的自我意识。没有了奴隶,我们的社会安全大概一天也难于保障。另外,连柏拉图的共和国也都考虑到奴隶的存在,这绝不是偶然的。

把暴君叫作暴君,当然是很危险的。但是,把今天暴君以外的奴隶叫作奴隶,也同样是很危险的。

悲剧

悲剧是对自己的羞耻行为敢作敢当。因此对千百万人的共同的悲剧,起着排泄的作用。

强弱

强者不怕敌人,却怕朋友。出手一击打倒了敌人倒无关痛痒,可是对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的朋友,却感到情同骨肉般的恐怖。

弱者不惧怕朋友,却怕敌人,因此到处都发现虚构的敌人。

s(33)的智慧

这是我的朋友s和我的谈话:

辩证法的功绩——最终不论对什么都作出胡涂的结论。

少女——始终是一个清滢的浅滩。

学龄前教育——嗯,这也好嘛!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让孩子知道有智慧是多么悲哀的事,又用不着担责任。

追忆——好像地平线上遥远的风景画。老早就完成了。

女人——根据玛丽·斯托普斯(34)夫人的见解,女人的贞操只有两周需求一次丈夫的情欲时,大概才会产生。

年少时代——年少时代的忧郁是对整个宇宙的骄傲。

艰难令汝如玉——如果艰难使你成为玉石的话,那么在日常生活里深谋远虑的男人,是不应该成为玉的。

我等应如何生活呢——应稍稍留下一些未知的世界。

社交

一切社交都理所当然地需要虚伪。如果丝毫不加虚伪,对我们的朋友知己倾吐我们的衷情,那么哪怕是古代的管鲍之交(35),也不能不产生破绽。姑且抛开管鲍之交,我们都或多或少对我们的亲密的朋友有些憎恶或轻蔑。但是,憎恶在利害面前也会收起锋锐,并且轻蔑也日益使人恬然地倾吐虚伪。因此,为了和我们的知己朋友结成最亲密之交,相互都必须具有最完善的利害和轻蔑。这不论对什么人都是最困难的条件。否则我们老早就会成为富有礼让的绅士,世界也许老早就出现了黄金时代的和平。

琐事

为了使人生幸福,需要喜爱日常琐事。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到无尽的甜美。

是为了使人生幸福吗?——但是喜爱琐事也必然为琐事所苦。跳进庭园前古池里的蛙,可能打破了百年忧愁。但是,跳出古池里的蛙也可能带来了百年忧愁。哦,芭蕉的一生是享乐的一生,同时不论在谁的眼目中也是受苦的一生。我们为了微妙的快乐,也必须遭受微妙的痛苦。

为了使人生幸福,也必须为日常琐事所苦。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受到坠入地狱的痛苦。

在神的一切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我们发现了咒骂神的无数理由。然而,不幸的是日本人对全能的神没有相信到值得咒骂的程度。

民众

民众是稳健的保守主义者。制度、思想、艺术、宗教——举凡一切,为了使民众喜爱,必须披上前代的古色。所谓民众艺术家不为民众所喜爱,这并不是他们的罪过。

发现民众的愚蠢,并不值得夸耀。但是,发现我们自己也是民众,倒的确值得夸耀。

古人以愚民为治国之道,结果似乎使民众更愚蠢了——或者往往不知为什么却使民众聪明起来。

契诃夫的话

契诃夫在笔记里论到了男女的差别:“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从事女人的工作;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开女人。”

但是,契诃夫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男女双方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停止了和异性的关系。这是三岁孩子也都明白的道理。不仅如此,与其说是男女的差别,倒不如说表示了男女没有差别。

服装

至少女人的服装是女人本身的一部分。启吉之所以没有落到诱惑里去,当然是因为依仗了道义心的缘故吧。但是把他诱惑了的女人,是借穿了启吉妻子的衣服。如果不借衣服穿的话,启吉也可能不会那么轻松地逃脱出诱惑之外。

注:见菊池宽的《启吉的诱惑》。

处女崇拜

我们为了寻找处女作妻子,而在选择什么样的妻子上不知遭到多少滑稽可笑的失败,现在逐渐到了对处女崇拜可以闭目不视的时刻了。

处女崇拜是在知道是处女的事实之后才发生的,也就是说,比起率直的感情,则更重视琐碎的知识。因此,可以把处女崇拜者称之为恋爱上的玄学者。一切处女崇拜者的露出某种严峻的姿态,也许不是偶然的。

诚然,对似乎是处女的人的崇拜和处女崇拜是不同的。把这两者看作同义语的人,可能是过分轻率地看待了女人的演员的才能。

礼节

据说有一个女学生问我的朋友这样一件事:“接吻的时候是闭着眼睛呢,还是睁着眼睛?”

所有女学校的教学中没有关于恋爱礼节的教育,对这一点我和这个女学生一样深感遗憾。

贝原益轩(36)

我在小学时代曾经学过贝原益轩的逸事。益轩曾经和一个书生同坐在一只摆渡上。书生为了显示才华,滔滔不绝地谈论古今的学术。但是,益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倾听着。不久,船靠岸了。按照惯例,船客临别时要通报自己的姓名。书生这时才知道是益轩,便在这一代大儒面前,忸怩地对自己方才的傲慢表示道歉。——这就是我学过的逸事。

当时我在这个逸事里发现了谦让的美德。至少为了发现,我确实作了努力。然而现在不幸的是我丝毫教训也没有发现。这个逸事使今天的我仍多少产生兴趣,仅仅是因为我有如下的看法:

一、始终沉默不语的益轩的侮蔑是多么辛辣之极呀!

二、看到书生的羞耻而以为快的同船的乘客的喝彩,是多么庸俗之极呀!

三、益轩所不懂得的新时代的精神,在年轻的书生的高谈阔论中,讲得多么泼辣和令人鼓舞呀!

一种辩护

某新时代的评论家在“猬集”的语意上,使用了“门可罗雀”的成语。“门可罗雀”的成语是中国人创造的。日本人使用它时,没有理由必须继承中国人的用法。假如通用的话,比方说形容“她的微笑好像门可罗雀”,也是可以的。

假如通用的话——万事都出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通用”上。譬如“自我小说”不也是这样吗?ich-roan(37)的意思,是用第一人称的小说。那个“我”并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是,日本的“私小说”中的我,往往就是作家本人。不,只要人家认为这是作家本人的经历之谈,甚至把第三人称的小说也叫作“私小说”。这当然是无视德国人的——或者无视整个欧洲人用法的新的例子。然而全能的“通用”却赋予这个新例子以生命。“门可罗雀”的成语也许早晚也会同样产生意外的新例子。

这么说某评论家并不特别缺乏学识,只是稍微过急地在主流之外寻找新例子。这个评论家所受到的嘲笑——总之,一切先觉者经常都得甘居薄命。

限制

就连天才也各自受到难以超越的限制的约束。发现这个限制,不能不使人感到某些寂寥。但是,一转念却又使人感到亲切。就好像明白了竹子是竹子,常春藤是常春藤。

火星

问火星上有没有居民,就是问我们的五官是否感到有无居民的问题。然而生命并不只是以我们五官的感觉作为必备的条件的。假如火星的居民能超越我们的五官而得以存在的话,他们一群人也许会在今天夜晚随着使法国梧桐叶子枯黄的秋风一起到银座来了。

bngui(38)的梦

宇宙之大是无限的。然而,创造宇宙的只有六十几种元素。这些元素的结合尽管非常之多,但是终究脱离不了有限。就是说这些元素在创造无限大的宇宙时,尽管尝试着一切的结合,而这一切的结合却也只能是无限的反复。因此,我们栖息的地球——作为这些结合之一的地球,当然不限于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而存在于无限之中。在这个地球上的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取得了全胜。但是,在茫茫太虚里悬浮着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仑,可能在同一的马伦哥战役中遭到了惨败……

这就是六十七岁的布朗基所梦想的宇宙观。这理论是不容辩驳的。当布朗基在牢狱中写下这一梦想时,对一切革命都绝望了。这件事至今不知怎么的仍然在我们内心深处渗透下寂寞。梦已从大地上消失,我们为了寻求安慰,必须移向几万亿英里外的天上——移向悬在宇宙之夜的第二个地球上的光辉灿烂的梦境。

庸才

庸才的作品即便是大作,也必然像没有窗子的房屋。它对展望人生一点好处也没有。

机智

机智是缺少三段论法的思想,它的所谓“思想”是缺少思想的三段论法。

嫌恶机智的念头产生于人类的疲劳。

政治家

政治家比起我们这些门外汉,在政治上可夸耀的知识,只是些琐碎的知识,毕竟和关于某党首脑戴什么帽子的知识差不多。

所谓“马路政治家”是没有上述知识的政治家。如果论到见识,不一定比政治家差。并且在富有超越利害的热情上,常常比政治家还要高尚。

事实

然而,琐碎事实的知识常常是民众所喜爱的。他们最希望知道的不是爱情为何物,而是想知道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武士游方学艺

我一向认为武士游方学艺,从来都是向四方的剑客拜艺,磨炼自己的武艺。然而,今天看来,实际上是为了要发现天下没有和自己相比的强者。——《宫本武藏传》读后感。

雨果

像遮蔽住全法国的一片面包。然而不管怎么想,黄油抹得并不充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充满了一切滑稽的画面。不过这些滑稽画面的大部分,无疑是使恶魔也会感到忧郁的。

福楼拜

福楼拜教给我的是也有美的寂寞。

莫泊桑

莫泊桑像冰。有时也像冰糖。

爱伦·坡

爱伦·坡在创作斯芬克司(39)之前,研究过解剖学。使爱伦·坡的后代震惊的秘密是这个潜心的研究。

森鸥外

鸥外先生毕竟是一个军服上佩剑的希腊人。

某资本家的理论

“艺术家卖艺术,我卖蟹罐头,没有特别的不同,可是艺术家在谈到艺术的时候,自以为是天下的瑰宝。假如效仿那样的艺术家,我对六角钱一听的蟹罐头当然也应该骄傲了。不肖行年六十一,还不想有一次艺术家那样无聊的狂妄自大。”

批评学

——致佐佐木茂索(40)君

在一个美好天气的午前,变成博士的phisheles(41)站在某大学的讲台上讲授批评学,而这个批评学并不是kant(42)的kritik(43)或其他。只是讲怎样从事小说和戏剧批评的学问。

“各位,上周我讲的相信大家都明白了,今天我要进一步讲‘半肯定论’。什么叫作‘半肯定论’呢?正如字面上所表现的那样,是对某一作品肯定一半艺术价值的批评方法。但是这‘一半’应该是‘更坏的一半’。在这个批评方法中,肯定‘更好的一半’是很危险的。

“譬如让我们在日本樱花上运用这个方法来看看吧。樱花‘最好的一半’是花色和花形的美,然而就运用这种批评方法来说,与其肯定‘最好的一半’倒不如肯定‘最坏的一半’——那就是必须肯定樱花的香味了。总之,我们必须作出这样的结论:确实有香味,但毕竟是如此而已。假如万一取代‘最坏的一半’而肯定‘最好的一半’,会出现什么破绽呢?‘花色和花形确实美。但毕竟是如此而已’——这丝毫也没有贬低樱花。

“批评学当然是在于怎样贬低某小说或某戏剧的问题。而今天在这里没有必要去讲。

“那么这个‘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区别的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我们经常讲到的价值论上来。价值并不像古代所信仰的那样存在于作品里,而是存在于鉴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就是说‘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必须是以我们的心为标准的——或者说必须以一个时代的民众喜爱什么为标准来加以区别。

“譬如现在的民众不喜爱日本式的花草,就是说日本式的花草是坏的。又如现在的民众喜爱巴西的咖啡,也就是说巴西的咖啡的确是好的。某作品的艺术价值的‘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当然也要按这种例子来加以区别。

“不运用这个标准,而去追求真呀,善呀,美呀等等标准,那是最滑稽的时代错误了。诸君应该扔掉染红的麦秸帽子那样的旧时代。善恶超越不了好恶,好恶即是善恶,爱憎即是善恶——这并不限于‘半肯定论’,假如诸君有志于搞批评学,这个法则是不能忘记的。

“‘半肯定论’大致如上所述,最后我想促请各位注意的,是‘如此而已’这句话。‘如此而已’这句话是必须要使用的。第一,既然是‘如此而已’,那么‘如此’确实是肯定‘最坏的一半’。但是第二,它又确实是否定‘如此’以外的东西的。就是说‘如此而已’这句话是颇富于一扬一抑之趣的。但是,更微妙的是第三,‘如此’在隐约之间否定了艺术的价值。虽说是否定,却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否定,只是意在言外罢了——这是‘如此而已’这句话的最显著的特点。明显而又含混,肯定而又否定,这就是真实的‘如此而已’的含义。

“我认为这个‘半肯定论’比起‘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来,是更容易取得信任的。‘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上周我已经讲过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简略地重复一遍。那就是把某作品的艺术价值,从其艺术价值本身加以全盘否定的批评方法。譬如为了否定某悲剧的艺术价值,想想对悲惨、不快、忧郁等等的责难就明白了。责难反过来运用,也可以咒骂某悲剧缺少幸福、愉快、轻松等等。所谓‘缘木求鱼论’指的是从反面所讲的一种情况。‘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虽然淋漓尽致,有时却可能招来偏激的怀疑。但是‘半肯定论’由于承认某作品一半的艺术价值,容易受到公平的对待。

“这里,我把佐佐木茂索的新著《春天的外套》当作练习题,下周请用‘半肯定论’对佐佐木氏的作品加以分析”(这时一个年轻的学生提问说:“先生,不准用全盘否定论吗?”),“不,‘全盘否定论’的分析至少暂时先停停再说。因为不管怎么样,佐佐木氏是有名的新作家,所以仍限于用‘半肯定论’的方法分析……”

一周以后,取得最高分数的答案揭晓如下:

写得真是巧妙。但,毕竟是如此而已。

父母和子女

双亲养育孩子的方法是否正确是有疑问的。诚然牛马也是被双亲养育起来的。但是,在自然的名义下为这种陋习作辩护,确实是双亲的任性了。如果在自然的名义下可以为任何陋习辩护的话,那么首先我们就要为未开化民族的掠夺婚姻而辩护。

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最没有利己心的爱。但是,没有利己心的爱,不一定是养育子女的最好的方法。这种爱对子女的影响——至少影响的大半,或者是使之成为暴君,或者是使之成为弱者。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做父母子女开始的。

古代有很多父母重复这样一句话:“我终究是个失败者,可是应该使这孩子得到成功。”

可能

我们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只能做办得到的事。这不限于我们个人,我们的社会也是一样。也许神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创造这个世界。

穆尔(44)的话

乔治·穆尔在《为我死去的我的备忘录》里夹进了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画家对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并且决不让自己的署名两次出现在同一场所。”

当然“决不让自己的署名两次出现在同一场所”,是任何画家也办不到的。但这是用不着指责的。我感到意外的是“伟大的画家对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这句话。东方画家对落款的地方从来就是不曾轻视的。请注意落款的地方等等,是陈词滥调。当我想起特地提笔讲这件事的穆尔,就不由得感到东西方的差别。

大作

把大作和杰作混同起来,确实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只不过是工钱的问题,比起米开朗琪罗(45)的壁画《最后的审判》来,我更喜爱六旬开外的伦勃朗的自画像。

我喜爱的作品

我喜爱的作品——文艺作品归根结蒂是可以通过它来感受到作家其人的作品;人——具备了头脑、心脏、官能感觉的一个具体的人。但是不幸的是多数作家都是缺少某一部分的残废者(当然,有时对伟大的残废者也不能不为之钦佩)。

看《虹霓关》

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肖伯纳在《人和超人》里曾把这个事实戏剧化了。然而把这个戏剧化了的并不是从肖伯纳开始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才知道中国已经有注意到这种事实的戏剧家。不仅如此,在《戏考》这本书里除《虹霓关》之外,还记载了女人运用孙吴兵法和使用剑戟来捉男人的不少故事。

《董家山》里的女主角金莲、《辕门斩子》里的女主角桂英、《双锁山》里的女主角金定,都是这样的女豪杰。看那《马上缘》的女主角梨花,她不仅把她所喜爱的年轻将军从马背上捉下来,并且不顾对方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硬是和他结了婚。胡适先生曾对我说:“除了《四进士》,我对全部京剧的价值都想加以否定。”但是这些京剧至少都是富有哲学性的。哲学家的胡适先生在这个价值面前,难道不应该把他的雷霆之怒稍微缓和一些吗?

经验

只依靠经验,就和不考虑消化而只依靠食物是一样的。同时经验空空如也而只依靠能力,也和不考虑食物而只依靠消化是一样的。

阿基里斯(46)

据说希腊英雄阿基里斯只有脚踵是致命处。——也就是说为了了解阿基里斯,就必须了解他的脚踵。

艺术家的幸福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得名的艺术家。从这一点看,国木田独步并不是不幸的艺术家。

老好人

女人经常不愿意丈夫当老好人。但是男人却经常希望朋友当老好人。

老好人首先像天上的神。第一,可以讲讲高兴的话;第二,可以倾诉不平;第三——有他没他无所谓。

“憎其恶而不憎其人”,实行起来并不难。大多数孩子对大多数父母规规矩矩地实践了这条格言。

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47)这诚然是智者之言。主要的不是“桃李不言”,实际上是“桃李如不言”。

伟大

民众喜爱被人格和事业的伟大所笼络。但是,从来都不喜爱面对伟大。

广告

十二月号《侏儒的话》中的《致佐佐木茂索君》,并不是贬低佐佐木君的。是嘲笑不承认佐佐木君的批评家。用这件事做广告,也许蔑视了《文艺春秋》读者的头脑。但是,某批评家实际上认为那是贬低佐佐木君的。听说这个批评家也有不少追随者,因此想刊登这个广告。把这件事公开并不是我的本意。实际是前辈里见弴(48)君动员的结果。请对这个广告表示愤怒的读者去责难里见君吧。

《侏儒的话》的作者

补充广告

前揭广告中说的“责难里见君吧”,当然是我的玩笑。实际上不加责难也是可以的。我在敬佩以某批评家为代表的一团天才之余,变得比平时多少有点神经质了。

同上

再补充广告

前揭补充广告中说,“敬佩以某批评家为代表的一团天才”,当然是反语。

同上

艺术

画力三百年,书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这是王世贞(49)说的话。但是根据敦煌发掘品看,书画经历了五百年后,依旧保持着力量。而文章能不能在千古无穷中保持住力量却是个疑问。观念不能超然存在于时代支配之外。我们的祖先在“神”这个词里仿佛显现着衣冠束带的人物,而我们在同样的词里显现着留长须的欧洲人。这也并不限于神是这样,不论在什么现象上都可以出现的。

我记不得在什么时候看到过东洲斋写乐(50)的肖像画。那画里的人物把画着绿色的螺钿工艺风格的扇面展开在胸前。这当然是为了增强整体色彩的效果的。但是,当用放大镜看时,涂上的绿色是产生铜绿的金色。我确实为写乐所画的这幅肖像画的美所感动。然而我的感动确实又和写乐捕捉的美不同。我觉得那种变化在文章里也会产生的。

艺术和女人一样。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围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氛和时髦中。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还必须带着轭木。为了喜爱一国国民的艺术,就必须了解一国国民的生活。在东禅寺受到流浪武士袭击的英国特命全权公使鲁瑟福德·奥尔柯克(51)爵士认为,我们日本人的音乐使人感到的净是噪音。他的《驻日三年》里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在上坡的路上,听到近似夜莺的黄莺声。就是说,日本人教黄莺学唱歌。如果这是真的话,实在令人惊讶。原来日本人不会自己教音乐。”(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天才

天才和我们只有一步的间隔。为了理解这一步,我们必须懂得百里路的一半是九十九里的超数学。

天才和我们只有一步的间隔。同代常常不明白这一步有千里之遥,而后代人又对这千里的一步全然不解。同代因此而扼杀天才,后代则又因此而在天才面前焚香。

民众对于承认天才的吝啬,是难以置信的。而这种承认方法却常常又是颇为滑稽的。

天才的悲剧在于获得“小巧玲珑的舒适的声誉”。

耶稣:“我虽吹笛,汝等不舞。”

彼等:“我等虽舞,汝勿满足。”

谎言

我们不论在什么场合,对于不拥护我们利益的人,是不能投以“神圣的一票”的。那种取代“我们的利益”而调换为“天下的利益”,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我认为这种谎言就是在苏维埃政权下也不可能消灭。

组成一体,而采用两种思想,假如玩味一下接触点,那么各位将会发现自己是如何受着多数谎言的养育了,因此一切的成语常常就是一个问题。

赋予我们社会以合理的外观的,事实上难道不是由于那种不合理的——那种过于不合理的原因所造成的吗?

列宁

列宁是一个最理所当然的英雄,这使我大为惊诧。

赌博

同偶然,即同神去搏斗者,常常是充满了神秘的威严。赌博者也不出此例。

古来热衷于赌博的人是非厌世主义者,这表现了多么酷似赌博的人生。

法律禁止赌博,并不是因为赌博的财富分配法为非。事实上只是以那种经济的兴趣主义为非罢了。

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也建立在一种信念上——建立在应该怀疑的却不怀疑的信念上。诚然这也许是矛盾的,然而怀疑主义甚至对有那么一种不建立在信念上的哲学这一点也是怀疑的。

正直

假如真要做到正直的话,那么我们马上就会发现不管什么人都是做不到正直的。因此,我们不得不为正直而感到不安。

虚伪

我认识一个好说谎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是,由于太巧于说谎,连讲真话的时候,人家也以为是在说谎。这不论在任何人的眼目中诚然是这个女人的悲剧。

我和一切艺术家一样善于说谎。但是,总是输给那个女人一筹。那个女人实际上能把去年的谎言记得像五分钟前说的谎言。

我懂得不幸。懂得有时除依靠说谎外还有不能讲出真实的不幸。

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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