⑨ 他跟她的告白都没有传达给任何人(2/2)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用力瞪视过来,无从宣泄的怒气从双眼溢出。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我自己也很焦躁……总之,我非常讨厌那种做法。」
「小雪乃……」
看到这么生气的雪之下,由比滨比谁都还要心痛。她的喉咙发出「咕嘟」一声,再度垂下视线。
雪之下见我迟迟没有回应,张开嘴巴又要说什么,但声音就是出不来。最后,她索性闭上嘴巴,紧咬住嘴唇。
染红的枫叶在风中飞舞,她别开视线,转而追寻那些枫叶。
「……我先回去。」
雪之下冰冷地抛下最后一句话,旋即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比平常快,似乎巴不得早一刻离开此处,即使我现在踏出脚步,恐怕已追不上她。
被留下的由比滨无力地笑道:
「我、我们也回去吧。」
她勉强自己挤出开朗的声音。好在看透这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嗯。」
于是,我们踏上回程,由比滨紧跟在我身后。一路上,她不断对我提出各种话题,以免我们之间陷入沉默。
「哎呀~那个方式失败了~真是吓我一跳,而且姬菜也错过回应的机会。」
「嗯。」
「嗯,可是……我是真的吓一跳,以为你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
「也是啦,啊哈哈……」
我们在不着边际的对话中,走到竹林出口。这时,由比滨的脚步声突然消失。
「可是——」
她说出这个字眼,抓住我的衣摆。我跟着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可是……下次,不要再这样做。」
真希望她不要笑着说这种话。那笑容看得我好痛苦、好难受,我不禁别开视线。
跟受到怜悯、被痛骂一顿比起来,对方像这样露出微笑,反而让我最难以忍受。
「那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如此而已。」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其实,我可以用更有逻辑的方式说明,也有信心搬出所有冠冕堂皇的词句,把自已的行为正当化。然而,那些话只是沉积在我的心底,默默地腐坏。
「那不是效率的问题……」
由比滨低着头,说话声却相当清楚。
「他们之中也有人不希望解决问题,认为维持现状比较好。要同时满足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的做法是寻求折衷方案。」
说着说着,我注意到自己同样在诡辩。这不过是将自己的责任,推诿给没有实体的某个人、某个物体,这正是我最厌恶的「欺瞒」。
由比滨不可能没有发现。
她吸一下鼻子。
「户部没有被拒绝,隼人同学他们还是很要好,姬菜也不用放在心上……从明天开始,大家或许能维持之前的关系,不需要改变什么……」
她的声音在颤抖,使我无法反驳;她的手指也在颤抖,使我无法动弹。
我甚至无法正眼看她,仅能僵着身体,默默地不说话。
「可是……可是……」
她稍微松开我的衣摆,再重新用力握紧。
「请你多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
接在这句话之后的是微弱的呼吸声。
「……你明明知道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我当然明白——明白一旦改变,便无法回到从前。
不论事物改变成什么型态,人们都将无法挽回。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可是,被由比滨紧握的外套显得格外沉重。
她的力气不大,我却感觉肩头好沉重。当她把手松开后,外套上应该会多出好些皱褶吧。
「我讨厌这个样子。」
由比滨像小孩似地嘟哝,接着放开我的外套。
她踏出脚步,逐渐离我远去。
这种时候,我不可能追过去。
我只是仰望夜空。
竹林构成的隧道内,散发白中带青的光芒。这里的空气沁凉,有如快要结冻。
天空中的月亮,早已不见踪影。
x x x
站在京都车站的屋顶,可以饱览这里的市景。
近代建筑和神社佛阁交杂,市井小民的生活藏于其中。
虽然近千年以来,这座城市从未改变,它的面貌却日日不同。
既有千年王城的名号,每天又不断改变。
不过,众人之所以赞扬京都,其实在于它不变的一面。人们喜爱这里,正是因为这里的根源和本质长期维持不变。
换句话说,不论受到什么样的外力扭曲,本质部分永远不会改变。
这样说来,人的本性也不会改变——不,应该说是无法改变。这无疑是「不变」的最佳佐证。
不过,我希望相信,「保持不变」永远是正确的选择。
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等待搭乘新干线前的短暂时间,我没有去逛纪念品店,而是在这里等一个人。
我看见对方特地从漫长的楼梯爬上屋顶,往这里走来。
她正是在驶往京都车站的公车上,跟我擦身而过时对我悄悄说话,约我在这里见面的人。
「哈啰哈啰~等很久了吗?」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等很久。
她留着一头及肩黑发,戴着红框眼镜,轻薄的镜片后方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五官跟身体略显小巧。如果她坐在图书馆的柜台前,想必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
她是海老名姬菜,亦即我这次的委托者。
「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你不需要道谢,因为我没有达成你的委托。」
我简短回答,再度望向京都市区。不过,海老名接着说:
「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不过,问题已经确实解决了。」
「……」
我用沉默做为回应。
对我来说,海老名是异于常人的存在。
她的个性开朗,但其实很机伶,使我常常忍不住想解读她的话中之话。乍看之下,她是一个沉稳的人,而且能毫无隔阂地跟我互动,这种类型的女生通常都很危险。基于国中时代的经验,我养成面对这种女生时,要深入解读她们言行举止的习惯。
因此,她正大光明地告诉大家自己是腐女,令我觉到不太自然;这次她来侍奉社委托时,我也忍不住想探究其真意。
以这次的事件来说,她希望男生们好好相处的真意,即为让他们远离自己,并且先为户部的告白筑起防火墙。
我想,她不只找过我们侍奉社,也跟叶山讨论过。
所以,叶山才会苦恼,只想得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半吊子解决方案。
「这次很谢谢你,你帮了大忙喔。」海老名愉快地说道。
我回过头,看见她展露放心的微笑。既然她拥有那样的笑容,应该代表她的潜力不只如此。想到这里,我脱口而出一句不怎么重要的话。
「……虽然户部不怎么可靠,又是个废物,但人其实满好的。」
「不可能不可能,这点你应该明白吧?就算我现在交男朋友,也不可能发展得很顺利。」
「怎么会……」
「当然会。」
她毫不迟疑地接下去。
「因为,我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
海老名的笑容突然冻结。这句话像极了某人的藉口。
「……那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我无法理解别人,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所以不可能跟人好好交往。」
她口中的「堕落」,是指自己的兴趣,抑或自己的个性?不过说实话,这个问题根本没有问的必要。
我们对彼此浅浅一笑,海老名把下滑的眼镜扶好。由于镜片反光的缘故,我无法看出她此刻的眼神。
「不过——」
她忽然补充这一句,抬起略微泛红的脸,恢复以往的开朗笑容。
「如果对象是你,说不定可以好好交往喔。」
「就算是开玩笑,也别随口说出那种话,我可能真的会不小心迷上你。」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旁人听了肯定会忍不住喷笑。海老名大概也觉得很有趣,笑得肩膀抖动。
「像你那样坦率面对觉得无关紧要的人这点,我并不讨厌。」
「真巧,我也不讨厌自己的这一点。」
「我也不讨厌自己可以脱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这一点。」
我们挺起胸膛,露出阴沉的笑容。
「我啊,很满意现在的自己跟周遭的环境。这样的日子,我已经期盼很久,要是失去了,不觉得很可惜吗?我喜欢这样的环境,还有围绕在身边的人。」
海老名的视线拉远,望向漫长楼梯的底部。我看不出那里有什么人,不过在她的眼中,一定是看到了某些人。
她小心翼翼地逐阶走下楼梯。离去之际,她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讨厌自己。」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目送她的背影缩小、远去。
其实我有拭着开口,但是,脑袋完全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我们无法赞美,也无法责备对自己撒的小谎。
因为我们懂得「珍惜」,懂得「不愿失去」。
于是,我们学会隐瞒、学会欺骗。
然而也因为如此,我们终将失去什么。
失去之后便是悲叹。悲叹早知道会失去的话,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拥有;悲叹早知道放开手会后悔莫及的话,不如一开始便死了这条心。
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有些关系势必得跟着改变;还有一些事物,一定会毁坏得永远无法复原。
所以,每个人都会说谎。
——然而,最大的说谎者,其实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