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于是,由比滨结衣如此宣言(2/2)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无意让步。我同样直视她的双眼。
「对。」
我不对自己的方法抱持绝对的把握。可是,我敢说这是在自己拿到的牌中最有=胜算,效率也最高的打法。
我早已把牌摊给她看。
雪之下叹一口气,短暂别开视线。
随后,她用近乎敌意的眼神瞪过来,对我施加压力。
「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单凭态度跟言行举止便让全校的学生有所行动?我不认为那样有办法解决问题。」
她点到我的痛处。
雪之下所言非常正确。我也很清楚自己没那么大的影响力,如果是委员会之类的小型组织,倒还可以掀起一些波澜。
然而,我既没有知名度也没有人望,存在感比一般学生还不如,而且永无翻身之日。这样的一个人对不特定多数发表言论,能产生多少影响力?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纵使大家都讨厌我,也不见得对我有什么印象。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在别人的记忆中,占有一段完整的片段。另外,学生们也可能把我跟一色完全划分开来。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重新审视前提条件,得到超越预期的成果即可。
「没差,大不了站在这个前提上思考方法。」
觉得卑贱、狡诈不足以成事的话,还可以加上恶意跟害人之心。聚集厌恶和憎恨的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讨厌一个人不需什么理由。只要让人觉得生气、觉得不舒服、觉得不耐烦便相当充分。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扭曲,浮现狡诈的笑容。我面带这样的笑容看向雪之下。
她紧抿嘴唇,别开视线。
「……以为所有人都在意你、讨厌你的话,只是你的自我意识过剩。」
再多的逻辑论述,都比不上这句话直捣我的要害。
被困在迷宫内,名为「自我意识」的怪物,似乎又躲藏到更深处。
我完全无法反驳。
对话至此中断,社办为沉默笼罩,唯有外面的北风吹得窗户喀哒作响。也因为风吹的关系,室内温度降得更低。
「……我们的做法截然不同。」
雪之下垂着头,紧握的拳头和纤细的肩膀因寒冷而微微抖动。她轻声吐露的这句话,是我们的唯一共识。
「的确……」
我们的做法的确完全不同。雪之下走的是王道,我走的是邪道。两者没有是非对错之分,纯粹是心怀之志没有交集。这个隔阂正是我们此刻的距离。
被夹在其间的由此滨不发一语,静静地听我们交谈。我看得出她一直在动脑思考,最后浮现放空心神的表情,喃喃说道:
「原来……小雪乃,要参选啊……」
除了由比滨,再也没有任何人出声。
我感觉时间的流逝逐渐缓慢沉重,雪之下看过来一眼。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这次不同于上次否定雪之下做法的情况,所以我无法随随便便否定。尽管雪之下亲自参选的做法称不上最理想,我也不得不承认是次理想的选择。
「……是吗。」
雪之下夹杂着叹息回答后,开始收拾还有一大半没吃的便当盒。
我也转身离开社办。
背后的社办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我反手关上大门。
现在的步伐远远比不上来社办时的速度。走着走着,我看见走廊的另一端出现叶山的身影。他同样注意到我,轻轻举起一只手。
「你也来了吗?」
亏他还有办法开口跟我说话。几天前才见他发泄过感情,现在却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究竟如何转换心情。还是说,这个人拥有跟阳乃相似的特质?
「……」
我没有心情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叶山耸耸肩,回答:
「她们找我来讨论事情。」
「喔。」
我应了一声,随即通过他的身旁。
两人交错而过时,叶山对我说:
「我要跟雪之下同学搭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我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继续走自己的路。过没多久,背后传来叹息的声音。
真要说的话,我或许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什么都做不到」。
我找不出反驳雪之下的方法。她说的话比我还正确。
更何况,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反对。
因为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雪之下一旦登记参选,将立刻成为条件最好的候选人。届时,她大可直接宣布当选。而且除了她本身的能力,还有叶山在旁助阵。
我放空脑袋,任凭双腿抬着自己移动。回到教室后,才想起自己忘记吃午餐。
x x x
由于没吃午餐,下午的上课内容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连左耳都没进去。
课堂上,我呆呆地望着前方。一旦不小心转过头,会立刻看到由比滨跟叶山,弄得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放弃听课,也放弃东想西想,只是托着脸颊,不断重复打盹和装睡的过程。
第五、第六堂课就这么结束,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前的班会课。
今天谁也阻止不了我飞奔回家。
导师宣布完所有事情,大家各自解散。
放学后的喧嚣声仿佛由另一个世界传来。我专心三思地收拾好书包,从座位上起身。
踏上走廊,准备走向大楼门口时,忽然被后面的人叫住。
「等、等我一下——」
我回过头,看见由比滨慌慌张张地跑来,然后喘着气慢慢说道:
「要不要……一起回去?」
「我要骑车回去,而且我们走的方向不同。」
我不带任何感情,用合情合理的理由拒绝她,接着不再开口。然而,由比滨并未就此罢休。
「嗯。不然……到那里就好。」
由比滨随便指一个方向。
她的表情也明白告诉我「不会轻易让步」。
好吧,往由比滨家的方同走也顶多绕一点路,到时候还是可以回家。反正现在直接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好做。
更何况,我多少猜得出她想说什么。这一点我也相同。
「……我去牵脚踏车,你先在那边等。」
我指向侧门口,然后自己先往前走。
「啊,我也一起去。」
结果,由比滨跟了上来。
「不,不用。」
我制止她,快步走向脚踏车停放处。现在校内还有很多人,跟由比滨一起走去牵脚踏车,简直是在玩大冒险。再说,由比滨那么引人注目,她平时不骑脚踏车上下学,突然出现在脚踏车停放处,只会更使人起疑。加上她在男生中很受欢迎,被大家看到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迅速解开脚踏车锁,牵车走向侧门口。
由比滨乖乖地听从指示,站在那里等我。她一看见我,立刻高举起手。喂,不是跟你说过那样太引人注目了吗?
「走吧。」我牵车走到由比滨的身旁,对她催促。由比滨点点头,开始往前走。
我还记得她的家在哪里。
没记错的话,是在从车站步行几分钟即可抵达的住宅区一角。从那个地方到学校的最快方式是公车和脚踏车,她家附近可能有公车站,所以平常都搭公车上学。
我们走紧邻学校的公园旁边的道路前往车站。
公园内树木的叶子皆已落尽,没有小孩子在里面游玩。
这条路上稀疏点缀着放学的学生,我们也混杂在其中。
我默默地牵脚踏车前行,由比滨也紧闭着嘴唇。
两个人都在寻找适当的发话时机。
在尴尬的沉默中,我们转进沿着住宅曲折的路。离开大楼的阴影后,西斜的阳光立刻洒下来。
寒冷的北风在薄纱般的阳光下吹送,我不禁缩起身体。
这时,由比滨忽然开口。
「小雪乃,决定参选了呢。」
「嗯。」
此刻我们的心头都被这件事盘踞。雪之下决定参选学生会长,却连由比滨也不说一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又应该怎么做?
由比滨想必是要跟我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决定了。我也想试试看。」
「啥?」
我一时无法会意,转头对她问道。
由比滨紧抿嘴唇,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的脚边。于是,我根据她先前说的话仔细推敲文意。
她说的「也想试试看」,是指也想跟雪之下一样投入学生会的选举。她不是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
我不认为由比滨会对学生会长一职有兴趣。说得明白些,她不适合坐在那种位子上。
由比滨踢开脚边的石头。那颗石头在地面弹跳一下,滚进路旁的排水沟。
「我这个人啊,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力,也没有做得到的事——所以反过来说,参选学生会长好像变成一种可能。」
由比滨说完后抬起头,为自己这段正经八百的话露出害羞的笑容。
她见我隔了半晌说不出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这时,我才好不容易说出字句。
「什么反过来说……不要擅自做决定。」
「我没有。」
由比滨停下脚步,看向地面,使我无法看清表情。可是,她的语气很强烈,如同对我责备。我第一次听到由比滨发出这种声音。
「擅自做决定的,明明是你们。」
她的声音不算大,我却感受得到静静燃烧的愠火。
我确实没资格禁止别人擅自决定。毕业旅行时的委托,正是由我擅自决定的方式解决。这次雪之下决定参选也是如此。我们所做的判断,毫无疑问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尽管如此,这不够成为由比滨也参选的理由。
「你有没有想清楚?」
由比滨依然看着地面,点点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想过了。想得很清楚,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没戴手套的手用力握紧背包的背带。
「这一次,我们都会努力。因为我发现,之前每次都是倚赖你解决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吗……」
她泛起透明的笑容,稍微把头偏向一边。
「没错,所以你不需要努力。」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平心而论,至少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更别提值得称赞夸奖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才老是卖弄对自己有利的道理。
所以,由比滨根本不必为此在意。
「不只这样喔。」
由比滨望向远处的学校方向。
「小雪乃选上后,一定会为了这个学校,专心在学生会的工作,成为比过去每一届厉害的学生会长……然后,我们的社团大概会因此消失吧。」
「侍奉社怎么会随随便便消失?」
我无意欺骗她。我真的认为侍奉社会继续存在。
然而,由比滨轻轻地摇头,算不上长的头发随之飘动,反射夕阳的光芒。
「当然会消失。你不是也知道,小雪乃在校庆跟运动会的时候,都很专心在那边的工作上。」
「……」
这点我也非常清楚。每当任何大型活动的相关委托找上门来,我们总得把全部的心力投注其上。
雪之下能负荷的工作量固然高于常人许多,但终究有其限度。担任学生会长的人说穿了,一年到头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如果雪之下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恐怕很难分神兼顾原本的侍奉社。
想着想着,由比滨忽然超前我一步。
「我呢——」
她扬起裙摆转过来,把手背到后面,停下脚步。
接着,她笔直地看着我。
「——我很喜欢,这个社团。」
因为喜欢,她努力用贫乏的字汇传达想守护这个社团的心情。
「真的,非常喜欢……」
由比滨又强调一次,眼角微微泛起泪光。
看到这一幕,我不禁哑然失声。
这种时候,究竟该说什么才好?涌现脑海的净是不适合当前情境的感想,我迟迟开不了口。
由比滨见我过了半天不答腔,才惊觉到什么,赶紧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然
后勉强挤出笑容。
「没、没有啦,换我当学生会长的话,只要随便处理一下那边的事,便能继续参加侍奉社吧。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大家也不会有太多的期待——」
「不,即使如此——」
我正要开口,立刻被由比滨制止。
她踏近一步,把手放上我的胸口,轻轻摇头,示意我什么都别说。
她的脸几乎贴着我的鼻尖,但因为面向地面,使我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我无法跟她保持距离,就这么被钉在原处。
这时,由比滨缓缓将头抬起。
「……所以,我要赢过小雪乃。」
她眼眶中的泪水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坚定意志的眼神。
我要开口唤由比滨的名字时,她先主动抽离身体,跟我拉开一步的距离。
接着,她稍微瞄一下四周,重新背好背包,慌慌张张地说:
「我……我到这里就好!那么再、再见啰!」
「喔,喔……嗯,再见。」
我看着由比滨快步离去的背影简短回应。她似乎听到最后的这句话,回头看我一眼。
「拜拜——」
她轻轻挥手,再次道别。
在斜阳的照耀下,我目送面带微笑、位在无法企及之处的由比滨远去。刚才被她触碰的地方,发出难耐的绞痛。
我轻轻举手道别,牵着脚踏车转向来时路。
回到大马路后,我跨上脚踏车,踩动踏板。
一路上,我不断思考:由比滨为了守护侍奉社,守护自己的容身之处,决定参选学生会长。如果有谁有机会赢过雪之下,那个人可能正是由比滨。她位于校园阶级的顶层,存在感跟横向连结都比雪之下有优势,说不定能瓜分叶山的部分票仓,原本应该会支持叶山的三浦集团,动向也转趋不明朗。最重要的一点在于,由比滨结衣是很出色的女孩。由她担任学生会长,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雪之下雪乃与由比滨结衣——
最后胜出的人,很可能就在这两人之中。而且不论是谁落败,一色伊吕波都能保住面子。
我再也想不到更理想的方法。
一色的委托可以就此获得解决。
然而,这样一来,侍奉社绝对会走向消失一途。
虽然刚才由比滨那么说,她还是会认真做好学生会长的工作。即便她最初想兼顾两边,总有一天会撑到极限。
别看由比滨那个样子,她其实是个认真、懂得照顾人的人。她一定会成为其他学生会干部仰慕的会长。她将无法辜负那些人的期待,一肩扛起会长的职责。到时候,侍奉社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所以我说这个社团将走向消失一途。
或许「侍奉社」的招牌跟社办会留下,社团的内涵将面目全非。
在好一阵子之前,我便察觉到这一点。而且不只我,她们也一样。
如果雪之下跟由比滨充分了解这一点,仍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便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没资格以个人的伤感为由,影响她们的决定。
但是——
但是,尽管如此——
把这种工作交给其他人,还是让我很痛苦。
看着她们为了守护自己珍惜的事物,最后选择放手,我的心便痛苦不已。
我明明很清楚,没有牺牲,便没有青春——
我明明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没有付出牺牲,所以不需要同情跟怜悯——
为什么如此矛盾?
向晚的天空逐渐渲染上夜色,寒风刺痛我的手指。当我回过神时,自己拚命踩着踏板的双腿,早已停了下来。